Destructa X

fly away on my zephyr

【短篇同人】【Annie&Finnick】道别吻

      
                             【Preface】

       这不过是初春的一个还有些许寒意的傍晚罢了。
       我坐在芬尼克的墓前,安静地、一动不动地听着从稍远的地方传来的浪潮的声音。就像其他每一个四区人,我喜欢水声,它和夕阳的温柔余晖一样,让人有一种陷入某个柔软的怀抱中似的安全感。
       过不了多一会儿太阳就要沉下去了。在最远处天际与波浪相融的地方,还残留着半轮红色,铺洒开一片波光潋滟,红与蓝交融成一种我描述不好的颜色,细碎地闪烁着微光。还有几只海鸟在盘旋着;这些雪白的鸟儿在夕光之下披了一身橘红,而我注视着它们飞向夕阳,化作暗淡的光点。
       ——好吧,我想这种行为不太好,在客人们热闹地聊天吃东西时主人却悄悄溜走离开了房子。可我只是突然想看看芬尼克,因此没跟任何一个人打过招呼便自顾自地来了这里。
       我不清楚我在这儿坐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房间里的凯特尼斯约翰娜等人是不是发现我不见了,但我一时还不想回去。
       大概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让芬尼克安眠了吧。
       不远处就是我们的房子,在薄暮笼罩之下镶嵌在墙壁上的贝壳散发着柔光,随风弥散开潮湿的海盐气息。芬尼克就躺在细沙与白色鹅卵石的下面,只需侧耳就可以听见海鸟低鸣和海浪拍打的声音。
       尽管在八年前,我刚刚与芬尼克结婚时,没有想过我们会这么早就分离,而如今却只有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坟墓旁,回忆我们一生的故事。

                     【Chapter 1】

       我与芬尼克相识得很早,这得益于他的姐妹——我同她们的关系不错,她们常常邀请我一起去玩。不过与芬尼克是朋友并不意味着什么;他一直都相当受人欢迎,他对我也和对其他的女孩一样好。他也许会同我一起划船出海,会与我长时间地聊天却没有显出厌烦,会偶尔送我些有趣的小物件。事实上,他对那些和他较亲近的女孩子都是这么做的。我与她们唯一的不同也就在于她们会大胆地挑逗或暧昧地暗示,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而我是沉默在一旁的那个。这不是因为我不像其他女孩一样对他抱有某种好感,而是因为我自卑得不敢表露,只能安安静静地做他的朋友。
       第一次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的与芬尼克的分别是在他十四岁、我十二岁那年,也是第65届饥饿游戏那年。谁都没有料到芬尼克会被抽中,因此当抽签人念出他的名字时,足足有十秒的静寂。我记不太清当时自己的感觉,不过不是想象中犹如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大恐慌。仅仅是一片空白,然后满脑子都是混乱的想法,头脑中纷乱无比,我却弄不清楚那每一条思绪是什么。
       和芬尼克一同被抽中的女孩与我关系也可以,但我一直在另一个房间门口徘徊而忘了去看她。当然有的是人想同芬尼克告别;先是他的父母,兄弟姐妹,然后一群女孩子吵着究竟谁先进去。我孤单地站在她们附近,心想大概轮不到我了,可刚要离开时门口的治安警就开了口,可能是见我一个人远远地在她们之外才注意到了我吧。他问我是不是要与芬尼克·奥戴尔告别。我点点头,他便放我进去了。
       芬尼克很镇定,见到我时他甚至正在微笑。“在我去死之前再见我一面吗,安妮?”他声音悦耳地说。
       我盯着他海绿色的眼睛,无法不感到心烦意乱。我看不懂他的神情,可我只知道我不希望他再也不能活着回到四区。“别这样,你当然会成为胜利者,芬尼克。”我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有点儿怪怪的,不像是平常的我自己了。可是我没去管它,而芬尼克漫不经心似的、仿佛有一两分嘲讽似地冲我耸耸肩:“说真的,你们都说让我活着回来;只是你们怎么确定我一定能做到?”
       我不禁语塞。我该怎样回答他好呢?我竟一时想不出什么可以鼓励他的话。以往不知多少人对自己的亲人或朋友说过“回来”,每年却依然有二十三人死在竞技场里。我又并非无所不能,我的希望又不一定会成真。我只是不希望他死罢了,毕竟我想象不到如果我看见芬尼克躺在棺材里被送回来那是什么感觉。
       有那么一会儿,我发现我很想告诉他说我也有点儿喜欢他,所以我才希望他好。可最后我到底忍着没说。我的好感对他来说能算什么呢?我于他又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也给予不了他力量和勇气。一个赞助商的喜欢比我的喜欢有用多了。因此到最后我所做的也就是低头站在原处,不去看我对面的同样显得孤零零的忧郁的芬尼克。他的眼中就像下着冰冷的雨,薄雾弥漫,远远地将我们彼此隔开。
       一时我们就这样傻乎乎地各自站着,谁也不说什么,因此门外的治安警喊起来时吓了我一跳。
       “芬尼克·奥戴尔,”那个治安警粗着嗓子喊道,“你的导师到门口了。”
       芬尼克的目光落到我脸上,但我们的视线相碰不到一秒他的脸就转向了一旁。
       “再见啦,安妮。”他声音温柔地说着,动作潇洒地冲我飞了个吻,然后没有丝毫迟疑地大步流星走向门口,开门,出去。
       我没想到是这样,我们尴尬地谁也没多说什么,而被留在这里享用这孤独的是我。门关上的轻响之后,剩下的只有满满一房间的寂静,我独自一人停留在原地,还盯着刚刚芬尼克站过的地方。

                    【Chapter 2】

       最后芬尼克当然还是以胜利者的身份回来了,一起带回来的还有数不清的荣耀与凯匹特人对他的宠爱。每次他一在家门外出现,身边总会围上一群人,爱慕他的女孩子比原来更多也更大胆。那样光芒四射的人群中心从来不是我能企及的,因此每当他身边围了一大群女孩时,我都会悄悄走开。
       直到芬尼克胜利巡演过了几个月后,我才同他说上话。那时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我也很少再去海边闲逛。但那一天天气一直阴阴的,连空气也沉沉地压得人不舒服。父亲还没有回来,我打算出去看看,却看到了芬尼克的船,兀自在浅水的地方漂着。我觉得还是帮他把船拖上来比较好,因为很显然晚些的时候会下雨。
       我记得那天的海水很凉,温度低得让我踩进水里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我才意识到我身上穿的是在家里穿的一条旧裙子,也没套外套。冰冷的水刺得我脚底发痛,险些抽筋。不过我还是踩着水朝他的船走去,海水一点点变深,向上再向上,没过我的腰,我的裙摆浮在水面上荡来荡去,像一片巨大的海藻。
       弯下身望向船里时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芬尼克在里面。他安详地躺着,手臂枕在脑后,凌乱的铜色头发在他的面庞上垂下阴影,很浅地落下一片暗淡的颜色。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我面前的这个男孩就是让凯匹特人疯狂痴迷的芬尼克·奥戴尔,也是在竞技场内无比精准地用三叉戟刺进一个个胸膛的芬尼克·奥戴尔。我看了他的比赛,他下手干净利落,毫不留情,从始至终都带着那样的冷漠表情。可现在他却安安静静地躺在我面前,与其他没参加过饥饿游戏的四区少年没什么区别。
       突然间,他睁开了眼睛。与他目光相对总会让我不知所措,这次也一样。我张了张嘴,却想不出自己能说什么,便不得不把嘴闭上。
       我低下头,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到芬尼克慢慢爬起来,带动得船跟他一起摇摇晃晃。我知道此刻他注视着我,而我不知为什么又一次避开了他的视线。他不声不响,大概是望了我两三秒,或是几分钟,几个月,几年——谁知道呢,他的海绿瞳孔总给我一种时间永恒静止的错觉。
       “先上岸吧,安妮,水很凉。”他轻柔地说,同时扔给我一件厚实的长外套。我接住时笨手笨脚的,险些让它从指尖滑过去。“我要把船拖上来。”
       芬尼克系好他的船来到我身边时我还在拧着衣服上的水。我尽可能用力,最后裙子下摆还是湿嗒嗒地贴在了我的腿上。我没有拒绝芬尼克送我回家的提议,毕竟这副样子的我显然不能继续站在外面吹风。
       我们谁也没说什么。芬尼克没开口,我也没有。其实我很想搜刮一两个有趣的话题,但总觉得一旦说出口又会显得幼稚可笑。说真的,我不介意这沉默,和芬尼克肩并肩前行就让我感觉心情愉快,但我怕他会尴尬。不知他是在想其他的事,还是不介意我这么一声不响地走在他身边,总之一路上都只有我们两个的足音。
       到我家时我们只是简短地道了个别而已,我顺口又问了一句:“你不回家?”
       “不,”他简单地回答,“我再转几圈。”
       “哦。”我讪讪地点头。“嗯……难得看到你这么一个人呢。”
       他的唇角向上弯了一弯,虽然这个笑的动作似乎没什么感情,只是一个礼貌的回应而已。这个模样的他,看起来……很孤独。可偏偏这时我变得如此笨嘴拙舌,不知如何是好。我当然不愿意看到他带着这样的神情,但我什么也不是,也没有能力让他开心。
       “发生了什么,芬尼克?”我试探着问。
       他仿佛才回过神来,思考了好久,最后慢慢地、慢慢地开口:“总统来……拜访了我的家人。”
       我困惑地盯着他,只是他面无表情,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能大着胆子继续问:“他……做了什么……?”
       片刻,芬尼克迟疑着摇头:“只是拜访胜利者的家人而已,就这样。”
       “……哦。”我也只能这么应了一声。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芬尼克也知道他可以信任我。但最后他还是没说,我便也没有再问。只是在他转身要离开时我突然叫住了他,直直迎上他疑惑不解的目光,鼓起勇气用尽可能坚定的声音告诉他:“不管你要去做什么,我总会是你的朋友的,芬尼克。”
       他似乎有些许吃惊,但最后牵动嘴角,忽而笑了。那一刻犹如整片四区的海浪驻足凝固,风呼呼地撞击着我的耳膜,然后被我忽略,成为无声的背景音。我的视线内芬尼克近得有了重影,我听见他柔和的声音。
       “真好。”他轻轻地说。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其余的一切都在静止,而我在升温。我心慌意乱,无论如何也无法抬头,但我却清晰地觉得,芬尼克一定在温和而宁静地微笑。
       当我反应过来时,芬尼克已经走开好几步了。“再见。”他轻松地说。
       他走出去很远很远,直到身影成了小小的一点,我才缓慢地、有点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摸了摸额头被芬尼克轻触过的地方。很凉,凉得海风掠过时腾起一片暖暖的温度。
       “……再见。”我轻轻地、轻轻地、近乎耳语般说道。

                      【Chapter 3】

       我承认,那天我脸红了。不过当然,我很清楚,这没什么别的意思,芬尼克也不是性格保守古板的人,我还没有资格幻想并抱有什么期望。但令我感到很高兴的是,参加过饥饿游戏还没有影响我和芬尼克的友谊。芬尼克似乎也喜欢只有我们两人共处的时候,他说我和那些女孩不一样,我能带给他宁静感,这正是他现在的生活中最缺少的事物。
       可是无论如何,芬尼克还是一个胜利者,而且是一个很受欢迎的胜利者,因此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被人围在里面。他总是在笑,笑容优雅而殷勤,简直近乎虚伪。我们在一起时他不会这么笑;面对我时是淡静微笑,或狡黠地弯起嘴角,有时是开怀大笑。对我来说这就够好了。
       但芬尼克十六岁一过,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开始频繁去凯匹特,然后他和这个那个凯匹特女人之间的流言开始满天飞,直飞到四区。无疑,对于一部分四区人来说,他就是四区的耻辱。我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像催眠一样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是他自愿的,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但即使我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一点,很明显的,芬尼克越来越不愿理会我,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见不到他,见面时话也变得很少。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冷淡。我曾想,或许他真的有苦衷呢,让他痛苦得想远离我;可这个想法似乎太可笑了。我不免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童话故事,故事讲的是海里的小人鱼爱上了王子。现在我的王子也回不来了——不过有可能,小人鱼与王子的心从来就没有贴近过,因此也谈不上王子离小人鱼越来越远吧。
       在我十七岁那年,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成为了第70届饥饿游戏的贡品。虽然我从小就在害怕它降临,但它一直没有发生。如今丧钟敲响,我狠狠地挨了当头一棒。我知道我一定会死。这不是假设,是事实。我不高大也不强壮,一看就是相当好的猎物。可我又有什么必须活下来的理由呢?我的父母在前年去世了,我也没有兄弟姐妹。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芬尼克主动要求做我的导师。在凯匹特的第一天,他发现我还是抵挡不住对死亡的恐惧而缩在房间里哭,便陪了我很久。可最后他食言了,他本来说会陪我到第二天天亮,却到底离开去赴了某个凯匹特贵妇的临时约会。
       一周的训练时间很快过去,我不得不准备进入竞技场。那个早上我忍不住又哭了,一定很丢脸,很难看,可想到我的死神即将到来我就无法镇定如常。
       芬尼克一直把我送到进入竞技场前贡品呆的小房间。他一遍遍地伸手为我拭去泪水,不知重复这个动作多少次。在进入管道之前,我尽可能想对他笑一笑,结果嘴角一动又牵扯得流下一串眼泪。下一秒,芬尼克张开手臂,然后我发现我已经在他的怀抱之中了,他的衣襟湿了一片。
       “听着,安妮,”头顶传来芬尼克的声音,“别哭,好吗?进入竞技场,然后回来。活着回来,安妮。”
       我拼命地摇头,不顾一切地闭上眼抱紧他。我死死扣住他的腰,就像抱着即将淹死时漂来的救命浮木。我顾不上去想顶着这样一张湿乎乎的脸有多狼狈,我只知道我要死了,我要再也见不到芬尼克了。到最后我还是得承认,他对我来说依然重要,不管对他来说我算什么。我不想放开他,就好像我不松手饥饿游戏就不会阴森地冷笑着逼近,就好像我永远不需要去面对死亡,就好像时间愿意为我停留在此刻似的。
       “坚强一点,安妮,别哭,求你了。”他凑到我耳边这样说道。可是他一边用企求的声音告诉我不要哭,一边残忍地掰开我扣紧的拳头,把我的手臂从他身上移开。他没有抓疼我,可他的力气依然很大,我挣不脱。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也许他就是希望我赶快去面对死亡。
       芬尼克的嘴唇还凑在我耳边。“你曾对我说过,让我活着回来,安妮,你还记得吗?”
       我不想回答他。芬尼克叹了口气,很轻,但呼出的气流从我潮湿的眼皮处飘过时我仍然能感觉到。他微微俯下身子;我模糊一片的视线中芬尼克轮廓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似乎平静无比,那双海绿色的眼睛在我泪光闪烁下看起来就像一对光亮的翡翠。
       然后他的脸庞也凑了上来。
       这个吻又咸又涩,充满了眼泪的味道。不知为什么,有一瞬间我以为我浮在海水中,鱼儿从我身边游过,许多海贝漂在浅滩处一开一合。只是海水转瞬即逝,我睁开眼时自己仍然在这个封闭而狭小的房间里。
       “当时你让我回来,而我回来了。所以现在,我不让你死,你也要遵守诺言,懂吗?”芬尼克注视着我,语气坚定,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么,去吧,安妮,”他轻柔地放开我,“你会回来,这只是暂时小别。别忘了,我等着你。”
       到时间了,我不得不进入管道中。而芬尼克在玻璃的另一边,我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一直到我升到看不见他的地方。

                       【Chapter 4】

       关于第70届饥饿游戏的竞技场中发生的事我一丝一毫都不愿再回想,毕竟在时隔差不多十五年后的现在,在已不会有饥饿游戏的新帕纳姆共和国,我依然畏惧于触碰那段记忆。它曾那么鲜明地充斥在我的生活中,使之充满恐惧,如今仍难以模糊。
       从竞技场出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些场景还会纠缠着我。即使明知那是幻象,我还是无法镇定下来。我总觉得我还能听到那群嗜血的职业贡品的声音,有时甚至会看到他们的魂灵阴险地冲我微笑。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尖叫,可他们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不能被盖住。
       又一个晚上,在那些鬼魂的冷笑声中无法入眠的我惊慌失措地试图赶走他们,可他们似乎永远也受不到伤害,枕头、被子、花瓶,所有扔向他们的东西都从他们身上穿过,而他们依然在得意地大笑。我还想尖叫,突然有人冲进来紧紧抱住我。他的气息和怀抱都那么熟悉,却让我忍不住失声痛哭。
       “芬尼克,他们又在那里,”我哽咽着告诉他,“我怎么也赶不走他们……”
       “别怕,安妮,你瞧,我在这儿呢,谁过来我就杀掉谁。”芬尼克安抚地轻拍我的后背,任凭我蹭到他身上一滩眼泪。“你看,现在他们是不是走了?”
       我胡乱抹了两把眼睛;果然,房间里只剩我和芬尼克了。
       “别走。”我尽可能乞求地望着他,吸了吸鼻子,“你一走他们一定又会回来。”
       芬尼克踌躇片刻,然后同意了。“好吧,我不走。”
       我不记得芬尼克抱了我多久。他哼四区的歌谣,催眠曲,还有一些滑稽的小调,试图哄我入睡。就在我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快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似乎有人轻轻吻吻我的额头,我听到一声叹息和耳语般的“再见”,然后一条手臂极轻、极慢地从我脑袋下小心地抽出,于是我的睡意立刻退去了。
       “芬尼克!你要去哪?”我忍不住惊慌地叫喊出声。房间里一片黑暗,床边那团更浓重些的深黑人影听到我的声音后不觉顿住了。
       “你是……你是要走吗?”我努力睁大眼睛,但除了那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外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又要走了,连芬尼克也要离开,又是会留下我一人,还有那些阴魂不散的……
       仿佛又听到一声冷笑,有什么邪恶的东西伸手扑来,我放声尖叫。
       下一秒我已被拥进芬尼克温暖的怀抱中。我止不住地发抖,直抖到静止。我不禁又一次哭出声来;我害怕他离开,害怕他扔下我让我独自一人面对黑暗中藏着的东西。我这么不肯放他走,未免太自私了吧?可只有芬尼克在我才不会害怕,只有他在所有的危险才会消失不见,只有他在我才能拥有勇气和平静。可我却什么也没给他,每次都让他看见我尖叫、摔东西、哭泣的狼狈模样,他又怎么还能有耐心陪我呢?离开也是理所当然啊。
       “走吧,芬尼克,”我轻声对他说,同时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中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的。”
       “不,不会了。我真的不会骗你了,安妮。”我的手指被他紧紧攥着,仿佛不是我需要他而是他需要我一样。“我发誓,我不走,好不好?好不好,安妮?”他语调急促,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明明是我不对啊,难道不是吗?
       芬尼克的手指轻轻地拂过我的眼皮让我闭眼,同时轻柔地拭去我最后一点泪水。我没有再说什么,有点羞愧地接受了这一切。
       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中途醒来一次,周围还是一片朦胧的阴影。我下意识地唤道:“芬尼克?”
       耳边立刻传来回答,热气吹得我的耳朵痒痒的。“我在这儿。”他回答。
       “芬尼克。”
       “我在这儿。”
       “芬尼克……”
       “我在这儿。”
       “嗯。”我点点头,悄悄抹掉眼角的一滴泪水。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对我说,“I'm here”,他在这里,他不会走。嗯。真好。
       那晚他道了别,但一直没有离开。
       他告诉我,他在这儿。

                        【Chapter 5】

       幽灵纠缠了我很久,多年没有消失。那段记忆比较混乱,有时我一觉醒来搞不清自己在哪、自己多大。我经常会以为父母没有去世,自己不到十二岁,饥饿游戏也不曾威胁我。但那些鬼魂一出现我就会想起竞技场中曾发生过的可怕事情,有时还伴着各种让我恐惧的幼年回忆,我只能捂住耳朵大喊大叫试图驱赶走它们。不过大部分时间里都有芬尼克陪伴我,让我平安无事。
       芬尼克经常来,次数比一个朋友应做的频繁得多。我们谁都没有表白说出那句话,但我需要他,他也愿意被我需要着,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最幸福的时光。我不是那种人,勇敢而无所畏惧,有什么大的追求。我只是安妮·克莱斯塔,普普通通的四区女孩,只要有芬尼克的陪伴就心满意足。我喜欢这种生活,缓慢而宁静,平平淡淡毫无波澜,但是总有一些小小的、仿佛阳光穿过树叶时投下的光斑一样闪亮而细碎的幸福感,让人忍不住欣喜。
       我望着芬尼克的笑脸,很自私地在心里许愿,芬尼克永远不会离开我。结果事实证明,我果然不是受眷顾的那个,我的愿望根本就没有成真。
       我们在一起没过几年,新的变故就发生了。又是一年的抽签日,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感到烦躁不安。芬尼克似乎也没有往常那么镇定,但还是试图让我平静下来。我隐约觉得这一天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儿,却又找不到什么迹象,直到抽签人喊出我的名字。紧接着,不等我反应过来,玛格丝就提出志愿,然后在旁人的搀扶下有点儿颤颤巍巍地站到了抽签人身旁。我迷惑地注视着她,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事情并没有完,接下来芬尼克的名字又被叫到了。他紧抿嘴唇,步伐轻快地跳上去,仿佛对此毫不在乎似的。可是我不能毫不在乎;一切就像回到了芬尼克十四岁的那年,我眼睁睁看着他不得不去参加饥饿游戏。而这一次,他的生命又受到了威胁。我才发现那两个抽签的筒里纸条那么少,根本不像是四区所有孩子的名字都在里面。
       过度的惊慌使我忘记了大喊大叫,忘记了歇斯底里。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几股各自流开,我却跑向与他们相反的方向,不顾一切地直直奔着芬尼克而去。治安警态度强硬地扯着他的手臂,几乎是要拖走他。他们越走越快,我脚下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可就是这么短的一会儿,他们已经越来越远,再有几米就进了法院大楼,而两个治安警挡在我面前,似乎不想让我跟进去。我追不上他了,看着他频频张望向我的身影逐渐远去,简直让我无法忍受。
       “芬尼克!”我尽力大喊,同时发现自己已经又一次泪流满面。我跌跌撞撞地跑了最后几步,还是停了下来。“芬尼克!”我绝望地、语无伦次地喊道,用尽全身力气,不去管其他人的目光,也不去考虑他们会怎么想。“要回来!回来!求你了!求你了,芬尼克!”
       等我能够思考时,我发现芬尼克已经在向我跑来了。他是怎么挣脱开的?那几个治安警允许他回来?可是所有的问题都像浪梢上的泡沫顺着水流一样从我身旁漂开了,我的眼里只剩下了芬尼克。阳光很亮。很亮,特别刺目,我怎么也睁不开眼。世界纯净一片,刺得我还想流泪。金色的,耀目的,闪闪发光的,犹如第一次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阳光。而他逆着光,跑向我所站立的地方。
       那一瞬间的冲击力差点没把我撞倒,但是一双手臂已经及时把我捞了起来。我茫然地睁着眼睛,视线内的轮廓近得模糊不清,好像有阳光在芬尼克的睫毛上滴溜溜旋转,我看到许多光点在闪烁。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接吻,但所带来的感觉就像是初吻一样。仿佛是火焰腾起将我们紧紧缠绕,灼热的铅丸炙烤着,划开空气呼啸而过。火焰的感觉温暖而甜蜜,缓慢地吞噬掉其他所有不重要的事物,只留下芬尼克,是我对世界的唯一感知。天空在旋转,地面在旋转,阳光如舞台上方的彩灯一样转换着方向围绕我们投下光圈。恍惚间似有整个四区、整个帕纳姆的灿烂阳光都聚集于此,细密的,气体般地均匀膨胀。于是我的世界里只有这种不断发酵鼓胀的温暖,以及从四面八方漂浮游动过来的、化作翅膀包裹住我的来自芬尼克的气息。
       然后下一秒,我被强行从那个光灿灿的天堂中剥离出来。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治安警粗哑的嗓音击碎了一切,把我带回现实。
       “快点。”那人粗暴地说。芬尼克险些被他扯得摔倒,那双漂亮的海绿色瞳孔中的悲伤与失魂落魄清晰可见,仿佛孤零零的鸟儿被淋湿了羽毛一样狼狈。突然,我看见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全然忘记了还拽着他后退的治安警般,他已经开了口。
       “安妮!安妮·克莱斯塔!”他攥紧拳头,眼神灼热得有些疯狂,“我一定会回来!我还要带上戒指!”
       他的话没说完,已经被拽进了大楼内。时间如同在此静止,周围静寂无声。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一点点蹲坐下来,把脸埋在手指之间,努力不让眼泪从指缝中漏出去。
       我当然会等,芬尼克。一天,十天,一个月,一年,十年,直到你回来。

                       【Chapter 6】

       芬尼克又一次活着离开了竞技场,同时出现了一些自称来自十三区的人带我脱离了总统的监视。我适应新生活的能力还是很快的,芬尼克笑着说他知道有他在的地方我都可以适应。
       我们在十三区举行了婚礼。不是在我们的家乡四区,这让我们两个都有点儿遗憾,但芬尼克答应我等战争结束后会在四区补办一次,而且他会下海找一块最好的宝石来镶嵌戒指。十三区不会允许太奢侈,所以芬尼克给我的结婚戒指是他用细线编出来的,上面还有一块圆圆的苍绿色小石头。事实上这枚戒指就已经很好了,毕竟它是芬尼克送给我的。
       只是我疏忽了一件事——来到十三区并不代表再也没有危险。我曾问芬尼克,这里是不是没有饥饿游戏了,而他回答我说,从严格意义上讲,没有。可很快我就意识到什么叫做“从严格意义上讲”——没有饥饿游戏,还有另一个“游戏”存在,而且被赋予了更高尚的意义。也就是说,芬尼克要作为十三区的战士之一与凯匹特作战,和去参加饥饿游戏一样危险。
       “在这种事情上不应该自私,克莱斯塔战士。为了解放帕纳姆的崇高事业,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们这样对我说。
       好吧,是我自私。我只能这么告诉自己,击退凯匹特人比为安妮·克莱斯塔击退一群恶意的鬼魂像话多了。尽管这么说,我还是察觉到了自己想法中不高兴的味道,对芬尼克也无法不带上一句抱怨。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可芬尼克去训练的时间反而被延长,因此口角也不可避免地发生。嗯,“口角”差不多全是我不理会芬尼克,而他试着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哄我。
       我承认,我通常会后悔;有几次芬尼克有任务需要去执行时我都不肯在他走前说句话,等他一走我就狠狠地埋怨自己怎么可以这样。万一有一天我失去了芬尼克,那么我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曾以那样的态度对待他。可是等他平安归来,又一次因为训练之类的事不能陪我,我就忘记了自己“绝不再那样做”的誓言。
       “你这么坏,会遭天罚的。”我不安地对自己说。但发生的却是新一轮我单方面进行的冷战。
       第二天芬尼克起得很早,还是像往常一样絮絮地说了许多。我一直躺着装睡,一个字也不回答,故意把脸调转过去。最后芬尼克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那么安妮,我走了。这次还是普通的小任务,不过可能花些时间。”
       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芬尼克也许是在想我会不会同他吻别,可最后我没有。他似乎是注视了我很长时间;长长的静寂后,我转过身来时,发现芬尼克已经出去了。
       噢,天。瞧瞧你自己。安妮·克莱斯塔,你这个坏女人。为什么刚才你非要像有病似的不理会他呢?
       我沮丧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时不知做什么。毫无意义地呆坐了一会儿,我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的是凯特尼斯的妹妹波丽姆。“去看看芬尼克吧,安妮,”她有点儿局促不安地说,“虽然我答应过不说出去……可是这次行动好像不太安全。”停了停,她又补充道,“我刚才看到芬尼克出去时好像有点儿闷闷不乐……嗯,就是这样了,再见。”然后她就像只小兔子一样溜了出去,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波丽姆说这次行动不太安全。不太安全。芬尼克会有多大危险呢?他会不会受伤?会不会……哦,上天保佑!我是对他做了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你就不能学着聪明点呢,安妮?等他受伤了,你就感到满意了?或者更糟糕,那就是你愿意看到的?想想看,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而这就是你最后为他留下的美好回忆!
        我再也受不了了,匆匆忙忙跳下床,开门冲出去。我脚下有点打滑,只是我也顾不上这样跑会不会影响到身体。我一步几个台阶地下了楼梯,绕过一道道曲折的回廊。他怎么走得这样快?他就想不到我会追来吗?他——
       紧接着我看到了他。在长廊的尽头,芬尼克拉开门,正要踏进去。我慌慌张张地尖叫了一声:“芬尼克!”
       他怔了怔,但在回头的同时已经跨到了门的另一边,然后他身后的男人关上了那道门。
       “芬尼克!”我一路喊叫着奔去,差点刹不住脚步撞在门上,好在最后我张开手臂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我顾不上臂肘尖锐的疼痛,拽了两下门钮,可我发现这里已经锁上了,根本打不开。我敲它,踹它,都毫无结果。我想道歉,我不想让芬尼克难过,不想让他就这么沮丧地走掉,但这扇门隔音,我们没办法交流。
       有几秒我站在原地,心情复杂,五味杂陈。就在此时,我看见芬尼克凑到门上的小窗,脸有点儿好笑地挤在那里。他微微一笑,仿佛全然忘记了之前我糟糕的态度。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海绿色的双瞳蕴满笑意时犹如平静的海面荡起温和的涟漪。我看见他慢慢地做口型——
       Annie——wait——for——me.
       紧接着他的嘴唇轻轻地、轻轻地,像吻一朵花一样贴上了玻璃窗。我迟疑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闭上眼睛也贴了上去。
       寂静的世界。
       隔着一道玻璃的透明的吻。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次离别,更不能忘记这个以一扇玻璃窗相连的吻。那是我一生的难忘,我从未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的最纯最美和最痛。我们触碰不到彼此,嘴唇间的距离止于这一片透明。但我们都没动,强迫时间生生顿住。这小小的玻璃窗把芬尼克之外的一切从我身边隔离开来,于是我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玻璃似乎在我们的嘴唇下从冰冷变得温热,于是我也弄不清我体会到的温度是自己的还是芬尼克的。但我迟迟没有睁眼,毕竟在黑暗中我可以忘记芬尼克即将离我而去;在黑暗中这一刻冻结了时间的洪流,横亘时间结成的冰川。它是开始是永恒是永不消散是天长地久,它模糊了感官,却不知为何带来一股强烈的悲伤;就像亲眼看到我的整颗心一点一点爬上裂痕,然后如一件瓷器般坠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又或是一块雕琢成钻石形状的冰瞬间融化,失去所有晶亮的锋芒,变作了一大滴水。
       当我缓缓睁眼时面前的小窗上满附着我们的呼吸凝上的水雾,而芬尼克在一片细小的水珠后面模糊地对我微笑。我隐约看到他挥挥手,转身离开。
       停顿在原地大脑空白几秒后我突然想起了原本要说的话。我胡乱在玻璃上抹了两把,大声喊他的名字。可他听不见,我只能看他越走越远。
       仅仅残留了还未完全消散到空气之中的两个透明唇印,重叠在窗子那里。

                     【Chapter 7】

       我一直等着芬尼克。开始时我很有耐心,我不清楚周围的事,只知道芬尼克说他会回来。可是事情有点不对劲儿;凯特尼斯、皮塔他们几个都回来了,进了病房,但几天后我还是没见到芬尼克的影子。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不问,不过普鲁塔什在我提出那个问题后表情变得很奇怪。
       他局促不安地支吾好一会儿,最后清清嗓子:“好吧,我很遗憾,安妮,说真的,我们都觉得晚些说会更好,可是——”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想知道芬尼克在哪儿。”
       “噢,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怎样说更好,可是——可是——”他吸了口气,然后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们都希望你能坚强些,我们也都很愿意帮助你……”
       普鲁塔什究竟要说什么?
       “……他不会回来了,安妮。”他说。我也只听见了这一句话。
       那一瞬间,我竟然是在笑的。我听到自己回答:“他到底要做什么?我知道他让你们这么说的,对不对?”我想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其实来问他们之前我就明白了,只是我非要固执地再抱有一丝希望,可是我要是真的确信芬尼克没事,为什么还会边笑边觉得心悸,就像下楼梯时一脚踩空摔下去了似的呢。
       “我们没有骗你,”另一个胖胖的女人说,“我们都很痛心,要知道,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战士……”
       之后他们又说了很多,不过内容我就不知道了。我好像没再同他们说什么,甚至没有打声招呼,转身离开了房间。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了,像往常一样茫然地缩在床头,靠墙坐着。以往芬尼克总责备我,说墙壁太凉,我这样靠着会生病。但这一次呢?他在哪里?他怎么不来责备我没有听他的?这么多天他还不出现,他不怕我生气吗?还是他不在乎我生不生气了?
       隐约有说话声,却是那几个幽灵。他们笑得很开心,像合唱一样一齐开口,说话时每张脸上嘴巴张开的角度大小都分毫不差。“他死了,”他们说,“芬尼克·奥戴尔死了!他别想回来,你也不可能见到他,我们亲眼看着他死去。这就是他,不管多强大也难逃一死。芬尼克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他们一遍遍地重复“他死了”,声音整齐犹如从同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一样。他们仿佛怕我听不清或是听不够这句话,不厌其烦地重复,吵得我的耳朵里全是嘈杂的嗡嗡声,就像一窝苍蝇在我脑袋里飞。
       “够啦!”我冲他们大喊,“我听见了,闭嘴!!!”
       他们爆发出响亮的嘲笑声,依然不肯停下这合唱:“可是他真的死了呀,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那又怎样?!”我大吼道,“给我闭嘴!闭嘴!闭嘴!!!”
       我很少这么不客气、态度粗鲁地对人讲话。我恶狠狠地摔出两个玻璃杯,回应我的是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以及他们更加欢快的大笑。我听到自己迸出长长的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尖叫,紧接着眼前再次模糊不清。他们就是想让我痛苦,想让我哭泣;现在他们赢了,因为我无法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无动于衷。
       我不想让他们听见我的哭声,拉过被子一层层把自己的脑袋裹住。一切都被阻隔在被子之外,世界变成一片温暖的黑暗。可是这黑暗中仅有我,我一个人,没有了芬尼克。黑暗湿透如一片潮水,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但我只能感到自己的嘴巴一张一合,想要尖叫却只发出嘶哑的喉咙摩擦声。几秒后,喉咙通畅了,我张开嘴却咬上了湿漉漉的被单,咸湿的眼泪淌进嘴里,我一时喘不上气,整张脸都被海浪一样的东西密密地覆盖着。我让自己的大喊大叫闷在被里,直到我再也无法吐出芬尼克的名字,只能让嘴里发出奇怪的喀啦喀啦的声音,直到眼睛无法在黑暗的海洋中睁开,直到鼻子堵塞得让我窒息,直到嗓子肿痛得发出的只有喉音。连我自己也要化作一滩带泡沫的咸水溶入其中,再不复存在。
       就这么发生了。芬尼克就这么离开我了,世上再无那样的一个他。有谁知道我与他的一生已经结束、又有谁知道离别即是永诀呢?我甚至没有丝毫感知,无人给我一个预兆,轻飘飘地,他就再也不见了。他多少次说,等着我,安妮,我会回来。而这一次,我几乎能听见他说,抱歉,安妮,这一次是真的不能回来陪你了。
       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这里是十三区,这里不属于我,这里没有海浪的声音,没有湿乎乎的海风,更没有芬尼克。我熟悉的、我爱的一切都不在这儿,留给我的只有眼泪。而他,不知在何处,也不会知道此刻我软弱地把自己胡乱卷在被子里哭泣,恨不得自己也化成了泪水。
       我一直哭,哭到没有眼泪可以流出,哭到喉咙刺痛导致我阵阵咳嗽,哭到一次次干呕。我抓着自己的喉咙,想要呕吐,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我任由自己无力地躺在一团糟的床上,头晕,恶心,浑身乏力,头昏脑胀昏昏沉沉世界天旋地转,直到我想起了悲伤以外的一件事。
       芬尼克和我的孩子。我们的小芬尼克。

       孕吐反应越来越严重,距离这个孩子出生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我整日整日地坐在床上,花几个小时对我还未出世的小芬尼克说话。有时还有幽灵出现,但我不想浪费时间对他们叫嚷,后来他们也就悄悄消失了。
       每天都有人来看我,试图让我心情平静愉快,避免我想起芬尼克,而我告诉他们让我心情平静的唯一办法就是赶快送我回四区。当然,不想起芬尼克也绝不可能,他永远无法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不见。每一件事都会让我想起他,有时我会恍惚地以为他在屏住呼吸听胎动,有时我会以为握着我的手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的是他。我还记得那天他的尸体被找到并送回,暂时能赶到的最好的入殓师也为难地表示,这么严重的伤口缝合后尸体脸上、脖子上依然会留下明显的痕迹。而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没关系,就这样下葬。一睁眼所有的幻象终究都会离开,我要面对的仍旧是将只有我一个人来抚养孩子的事实。
       “如果你长得不像你爸爸,我就不要你。”我轻抚着自己高高凸起的腹部说道,紧接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孩子出生了,果然是个结实的男孩子,大家都同意还给他起名为芬尼克,不过我习惯叫他芬(Finn)。现在我还看不出以后他会成长为什么模样,因为他皱着一张红彤彤的小脸哇哇大哭。我抱着他,闭上眼睛轻轻吻他,婴儿小小的手臂推搡着我,就像一只小猫。我感受着芬的心跳,他的心跳比我快不少,听起来像只小鸟在扑扑跳动。我不知道此刻自己该哭该笑,只能微笑着抹去泪水。就像清晰地看到了一条河流,将芬尼克与这个孩子轻柔地围绕联系起来。这是芬尼克的孩子,我告诉自己,这是属于芬尼克和我的孩子。我必须为了芬变强大,不再惧怕鬼魂以及其他一切东西。我不知道这是责任还是义务,或许只是普普通通的想要为他挡在前面的心情罢了。我只知道我要保护他,为他击退世上所有可怕的事物。
       就像芬尼克保护我那样保护他。

                        【Epilogue】

       一直等到最后一缕夕光消失在海平面之下,我才起身拍掉衣服上沾的细沙粒。天空是深蓝色的,这种色彩让我想到小时候经常去抓的一种鱼的鳞片颜色,不过没那么闪耀,蓝得更加浓郁厚重,或许就像天鹅绒。星星也不多,只有零星几颗。深夜时四区的天空会更好看,星星密密麻麻的,铺在蓝色背景上就犹如天空在旋转。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着微湿的凉风直直从鼻腔灌进去。已经不早了,温度还不太低,但也许该回去了。我转身时正好看到芬,站在离我几米的地方,似乎有些犹豫。
       “回家吧,妈妈?”芬轻声说道,“大家都找不到你,我说我知道你在哪儿,所以就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轻轻捏了捏。我们的速度很慢,拖着脚步时鞋子划过细沙发出细碎轻微的声音。视线内稍远处夜色已经降临,朦胧却似乎带着晨雾般的温和味道。
       最后一次回头看时,芬尼克的白色墓碑还残存着些许白色柔光,即使在一片阴影中也依然醒目。而我牵着芬的手,一步步远离黑暗中的那抹亮色,在小屋门口停下来。
       芬迟疑地抬头望向我:“妈妈?”
       我摇摇头,告诉他没事。面前是暖黄的灯光,手中是芬温暖的孩子的手指,晚风极温柔地拂过我的脸,钻过我的指缝,仿佛带了曾经的温度与以前那些记忆重叠,温柔如每一次道别和每一个吻,温柔如芬尼克不曾离开。
       但我只是对自己微微笑了笑,毕竟我知道芬尼克确实不会回来。就像现在这样,我生活得也很好,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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