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tructa X

fly away on my zephyr

【101生存指南】 §3-5

  大约在破晓时分,我醒了。这一觉睡得很好,我甚至还以为自己是刚睡着就醒了。但那半拉着的长长天鹅绒窗帘后透出的明亮光线,再明白不过地显示出现在已经是白天了。

  我记得我还做了个梦,梦见阿伏加德罗给我唱摇篮曲——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不过梦里的曲调倒还有点好听。

  我试着回忆梦中的调子哼唱出来,然而刚哼了一小段就卡住了。似乎那不是梦。阿伏加德罗正躺在我旁边;看得出来,我的睡眠习惯不是很好,阿伏加德罗已经挤在了床边,正是即将要掉下去的位置。他的睡觉姿势意外地规矩——身体平躺着,双手叠放在肚子上。

  我拍了拍他手臂,但他没醒,只是皱了下眉头,就又不动了。

  “该起来了,阿伏加德罗。”我轻声叫他。那一瞬间,我突如其来地有种想恶作剧的冲动,比如捏住他的鼻子,或者拿根头发去拂弄他的鼻孔。不过这种行为到底有点亲密,并不合适,我还是忍住了。

  “唔……”他含糊不清地呢喃。我凑上去,想要听得更清楚一点——毕竟他一向神神秘秘的,让我很难不好奇,希望他在梦话中能说出几句一直隐瞒的事。“不要闹了,Hel-”

  阿伏加德罗猛地截住了那个将吐未吐的词语,睁开眼睛。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心头都惊得砰砰不止。我想问他是怎么了,干嘛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但他却铁青着脸,跳将似地坐起来,比了个手势示意我先不要说话。

  他一动不动,只是侧耳倾听着,眼底清醒得完全不像睡眼惺忪的人该有的模样。我不知道他在听什么——他也是做噩梦了吗?还是真的听见了什么我没听到的声音?我屏住了呼吸,再次凝神,学着他的样子,甚至是学着他紧盯天花板的视角。可是没有。除了窗外的隐约鸟叫,什么声音都没有。天花板也是干干净净。

  说起来,他刚刚的梦话是要说什么?他是要骂人吗?还是在叫什么名字?我琢磨着,感觉是个名字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他前一句话是叫人不要闹。那么他就是在叫一个名字是海尔什么或者赫尔什么的人了——我要问他吗?不,或许还是算了。

  “早,美狄亚。”阿伏加德罗清清嗓子,夸张地、多么精神焕发似地冲我挥手,仿佛刚才的紧张情绪没发生过一样。“美好的早晨,一醒来就见到你真开心,希望你也是。”

  “如果你指的是希望我也觉得见到你很开心,那很遗憾,并没有。”

  阿伏加德罗扬起一边眉毛,正要再说什么俏皮话时,恭敬的敲门声响了。阿伏加德罗与我对视了一眼,然后平静地开口:“进来。”

  门被打开了,是那群仆人中的一个。我分不清是不是昨天晚上走路无声无息、在我门口出现的那个。但今天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再打量这仆人,不知为何,看起来好像比昨晚饭桌边要面目可憎了很多。那矮小的身材让人不舒服,滴溜溜转来转去的眼睛中似乎隐藏了两个不安分的魔鬼。

  “小姐,先生,”那侏儒仆人一脸谄媚的笑容,“不知二位休息得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阿伏加德罗不动声色地回答,“替我们向你们殿下表达一下谢意。”

  “真的很好?没有任何问题?”仆人不依不饶地追问,“床和被褥都很软很舒服?”

  阿伏加德罗迟疑了一秒。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我注意到他按了按床上的褥子,可我只是一眨眼,之后他的表情看起来又完全正常了。“是的,谢谢你们王后。非常感谢。”

  仆人再次深鞠一躬:“谢谢您,先生。到早餐的时间我会来告知您和这位小姐。”说完他就退出去了。而阿伏加德罗的视线立刻移向了那床被子,仿佛那是什么邪恶的东西似的。他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掀起了床单。这样一来我也明白床铺格外柔软的秘密了——这张床比一般的床要矮,同时上面铺了十多床褥子,只是用床单掩盖住了,因此我才没有过多注意。

  可阿伏加德罗像是又有了什么想法。他走过去,手伸进最底下的一层褥子下摸索,之后他的动作顿住了。足足有十秒,他才很慢很慢地抽出手来,似乎拿出了一个很小的什么东西。他低头凝视着手中那个我看不到是什么的东西,表情深不可测。我不明白是怎么了;我本以为被褥里藏了个什么怪物咬了他的手,可他的手又完好无损。

  我沉不住气了。“喂,怎么啦?”我忍不住问道。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抬头,神色复杂。“我不清楚。”他迷茫而迟疑地说,视线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移向手心。“很明显,关键在于这个……可是,我们是躲过了什么,还是错过了什么呢?”

  什么躲过错过?他究竟是在说什么?我困惑万分,可阿伏加德罗却在这个问题上闭口不谈了。

  “不是什么大事,美狄亚。”他用那种最温柔最迷惑人的口吻说。似乎他是要诱导我安心相信他的话,但是这语气太过反常,以至于有些虚假。“我先回我的房间了,早餐时再见。不要到处乱跑。试着多信任我一点,可以吗?如果有什么发现,我会去告诉你。”

  “呃,再见?”我懵懂地挥手。“……可是,这很奇怪。”

  思考了一小会儿,我走到床边,利落地把被褥一层层掀掉,但是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阿伏加德罗拿走了那个东西。他不想让我看见。这真莫名其妙。

  

  早餐依然丰盛,长桌上大大小小的银盘子里都盛满了食物,做工精致,让人一看就有食欲。这里相当一部分食物我们都没吃过,有不少甚至没见过,因此大家都在埋头吃,也不搭话。

  我没有在吃东西上花费太多时间。西尔维娅让仆人告诉我们她有点头痛,暂时不想吃早餐,因此我想带上一些到她房间里去看看。阿伏加德罗也不在,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吃完了。”我站起身来对其他人说,“我去看看西娅怎么样了。”可是那群侏儒仆人呼地聚拢来,他们的手里都捧着个汤碗。“韦斯罗伊小姐送你汤,送你汤!”他们吵吵嚷嚷地叫着。

  事实上我不想再吃什么了,便尽可能有礼貌地回绝:“谢谢,不过——”

  “送你汤,送你汤!”他们继续聒噪着,声音尖利,让我有些心烦,可我一开口声音就被他们的叫嚷声淹没了,不得不扫了那汤一眼。这似乎不同于昨晚的汤,汤色浑浊,略带红褐色,几大块肉在汤中晃悠着。我皱眉躲开;这肉汤让人看了便不舒服,好像里面下了毒似的。

  “对不起,”正在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三个人中的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神色焦急地大步走来,“黛伊丝不见了!你们看见了吗?就是那个红色鬈发的女孩子,昨晚还跟你们说话来着——”

  奥尔登放下吃了一半的鸡骨头:“怎么了?”

  “黛伊丝她失踪了!”那个女孩说。她焦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可那些仆人仍不知好歹地围上来吵着送汤,她烦躁地把他们推开,汤碗倾斜,那红褐色的汤液洒岀不少。侏儒仆人们露出不满的表情,咕哝着后退了。

  “昨天明明什么事也没有的,可是今天一早我们去她房间时发现她不见了!”女孩说着,开始抽泣,“……那些人都说没看见,刚刚我碰到你们队伍里银白头发的那个,他也说没看见,我本来希望你们能有谁见过的……”

  突然,我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恐怖的想法。我顾不得跟其他人多说,拔腿就跑。我几乎从头到尾没有放慢速度,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西尔维娅的门前。那一刻我屏住了呼吸,几乎是颤抖着推开的门。

  我一眼就看见了西尔维娅,她并没有一起失踪,仍在熟睡。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紧张得几乎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西尔维娅确实只是睡着了。她略显浅紫的眼皮偶尔幅度轻微地颤动,亚麻色的卷发如扇子样铺开在枕上。她还在呼吸,胸口随呼吸的频率均匀而缓慢地起伏。

  我松了口气,没有惊扰她,无声无息地出去并带上了门。犹豫了一会儿,我决定回大厅,看看那个失踪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廊很长也很多,每层楼都是不变的布置,看久了让人稍微有些头晕目眩。我干脆拉住了一个路过的侏儒仆人,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知道那个浅色头发的男孩去哪了吗?就是头发浅得发银白色的那个。”

  他没有回答我,反而鬼鬼祟祟地低下头去。我狐疑地上前,才发现这个矮小的仆人在无声地笑着。他抬起头,表情简直是在捧腹大笑了——口涎几乎要从他松垮的嘴巴里流出来,直流到他那皱皱巴巴、层叠的暗色皮肤里去。

  他笑够了,猛地收回表情,变成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当然知道。请跟我来,小姐。”

  我跟上他的脚步。他引我去的是一条我没走过的路,穿过一道又一道走廊,绕过一个又一个拐角。我渐渐地意识到了我们是在向下深入;在经过了好几道螺旋的楼梯,就在我要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安好心、要引我去什么危险的地方时,终于,他停下来了。我隐约听到门内有什么人的说话声。

  “就是这里,小姐。”仆人有些不怀好意地说。他眯起眼睛,从耷拉着的眼皮缝里睨着我,然后伸手推开了面前这道看起来有些油腻腻的门。

  我难以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抬头望去。然后在那一刻,我愣住了。在我的大脑反应过来、把这件事考虑清楚之前,我没有站稳,在一声沉闷的响动中咕咚跌倒。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无法把自己看见的东西与先前已经发生的联系起来。我仍趴在地上,呆呆地、茫然地思考着。

  “……昨晚有位客人说汤中的肉太老,因而我想要找到最好的食材。”房间内戴着脏兮兮帽子的侏儒还在滔滔不绝,脸上现出恶毒的魔鬼般的笑容,“能隔着二十层鸭绒被感觉到一粒豌豆,一定有着相当嫩的皮肤。那位小姐说她能感觉到,因此我就用她做出了世上最好的汤。”

  有一只手伸到我的面前。我慢慢地顺着这只手向上看去,映入视线之中的是熟悉的脸。

  “来,我扶你起来。”阿伏加德罗低声说。我顺从地伸出手拽住他,稍稍一用力就站了起来。可我不敢向他身后多看一眼,因为我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地方。

  是厨房。少女的白森森的骨架随意而杂乱无章地堆在门口,皮肉几乎全被剔掉了。我认出了那是谁——是那个莓红鬈发、鼻梁上还有点雀斑的女孩,黛伊丝。那个没有了皮肉的头骨上还保留着一块头皮,已经揉得乱糟糟的鬈发就那么妖娆嫣红地披散在失去血肉的头颅旁。在那一抹艳丽之下,每一根骨头都愈发森森地雪白。——不,不完全是雪白,有一些上面还残留着没完全剔除干净的粉红肉屑。我知道剔下的血肉在哪——它们在餐桌上,那碗红褐色的汤液就是它们的去向。

  “我们又活下来了,美狄亚。”阿伏加德罗悲伤而嘲讽地扯出笑容,“那就是《豌豆上的公主》的最终结局。或许我们该感谢上天,我们在早上之前都没有注意到那粒豌豆——不,应该是感谢魔鬼吧。”

  我倚着阿伏加德罗,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但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我竟然还有力气站着,我的双腿尽管发软却还支撑着我。是的,我已经明白了一切。这大概又是与一个童话有关,与阿伏加德罗说的那个故事有关。黛伊丝多半是发现了褥子之下的豌豆,去问了仆人,或者是回答了他们的什么问题。当她发现豌豆时也许还欣喜万分,以为这是离开这里通向“人间”区的路,结果却是让自己永远留在了“地狱”。

  阿伏加德罗拽着我出去,关上了那扇门。但我的鼻尖还残留着那股味道,香甜的黄油味混杂着煮熟的肉香,仿佛它们已经黏在我的鼻腔内,并会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深入,直至黏腻地刻在我的身体里。

  “美狄亚,”阿伏加德罗试探着问我,“我送你回去,好吗?”

  “我去西娅的房间。”我勉强开口。我知道自己现在虽然没晕倒、没摔跤,但我的脚下绵软无力。我甚至不想说话。也许现在我的脸色就像那副骨架一样苍白——黛伊丝的那副骨架。

  阿伏加德罗默默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偶尔有仆人经过,冲我们鞠躬致意,可我不想再多看他们一眼。那矮小的身躯简直是魔鬼的造物,让人恶心。

  “你会告诉那两个人他们同伴的事吗?”好一会儿,我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

  停顿了几秒,阿伏加德罗淡淡开口。“没必要。”他低声说,“让他们知道昔日的队友如此死去,才是更大的折磨。刚刚我自己一个人去找他们弄清那女孩是死了还是去了‘人间’区,就是怕真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你或其他人之中有谁崩溃。”

  “可我还是看见了。”我轻轻地说。

  “对。但……我想你明白,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无论你我,谁都控制不住。”阿伏加德罗勉强对我苦笑了一下。“不要告诉任何人刚才你看见了什么,行吗?就让所有人以为那女孩只是失踪了吧。何况现在他们正在——”说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猛地住了口。

  “西尔维娅的房间就在这条走廊了吧。你最好也休息一下,之后我们就又要出发了。”他说着,然后头也没回地离开。我安静地独自一人走到西尔维娅的房间门前,开门,悄无声息地进去,再悄无声息地关门。西尔维娅还在睡,感谢上天,她什么也不知道。而我却犹如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倚着门滑坐下来。

  我明白的。

  阿伏加德罗的话,他那没说完的话,最直白地说出来,无非就是“他们正在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评论

热度(6)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